老钱馄饨

发布时间: 2014.09.19   来源:超级管理员

赖建平

  老钱的馄饨铺是山村唯一的小吃店,只卖馄饨。店小,一间木房,上盖竹瓦,内置一床、一桌、一操作台、一堆煤球,加上数只小木凳,如此而已。非是主人不想再添置家什,确实再难容得下其他物件。

  老钱馄饨,手工制作,仅靠一双大手与一根擀面杖,伴随着“哼哧哼哧”的使劲声儿,一堆面粉渐渐变成一个面团、一只面饼、一张面皮,渐渐轻薄得能照见对面的人影儿。擀到紧要处,老钱踮起脚尖,伸直胳膊,耸起肩膀,咬紧牙关,两腮涨得通红。老钱馄饨皮薄,馅大,量足,汤清,颇获山民赞誉。

  一段时间,乡间忽而兴起到衢城购馄饨皮,自个儿包馄饨。对此举,老钱甚是鄙夷,说:“老手艺哪能是机器可比?不用多久,他们仍会来我店里吃馄饨。”未久,果然。早餐未烧,吃一碗老钱馄饨,果腹;胃口不佳,吃一碗老钱馄饨,开胃;患上小恙,吃一碗老钱馄饨,养人。老钱的馄饨伴着我,也伴着周边的山民,度过了暮暮朝朝的清苦岁月。

  冬夜,雪大如斗,风啸如狼,我们师兄弟三人在小村的破电影院里看电影。电影毕,积雪盈尺。三人踏雪而行,路过老钱的店门,风雪弥漫中,老钱年久失修的小木屋越发东倒西歪,黝黑的板壁,支离的竹瓦,在积雪之下,似乎随时都有垮塌之忧。

  师兄建议敲开老钱的店门,吃一碗馄饨,暖暖身子。我们齐声应和。“嘭嘭嘭……”敲门数声,高卧的老钱起床开门,他一边和我们打趣,一边慢吞吞地开启煤炉,洗刷锅具,倒入开水,扇风旺火……为我们几个老主顾烧馄饨。半刻钟之后,热腾腾的馄饨上桌,昏黄的灯光下,小葱青,辣椒红,馄饨薄如蝉翼,飘若浮云。我们食欲大动,“呼哧呼哧”地开吃——辣,烫,香,鲜——馄饨带着一股股热乎劲儿,顺着喉咙,途经心窝,抵达肠胃。

  老钱笑眯眯地欣赏我们的吃相,似乎想说点啥,后来终于没有忍住:“好吃吧?”

  他粗大的手掌在胸前交织着,相互搓了几把,又摸了摸脑袋,“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从没有人这么晚这么冷还来吃馄饨。今天,我给你们加了料的。”

  现在,每逢雪夜,我就想吃一碗馄饨。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及那晚的滋味了。

  老钱的馄饨铺一直开着,一直只卖馄饨,直到那年,对面开了一家小王馄饨。据说,小王馄饨皮子更薄,吃起来更有嚼劲。食客多喜欢图个新鲜劲儿。那段时间,老钱的生意颇受影响,老钱的心很是受伤,脸色不太好看。我曾听他抱怨过一次:“年纪轻轻的,一身好力气,干啥不好,开什么馄饨店?!”

  过了数日,老钱的生意重新有了起色,他的脸色也好看起来了。我很好奇,想探个究竟。老钱得意地说:“他价钱和我一样低,我就用料比他足;他用料和我一样足,我就分量比他多;他分量和我一样多,我就味道比他好。他,比不过我的。”

  又过了数日,小王馄饨店推出了新品种——包子,一时间好不热闹。老钱门前又是冷落了几天,后来索性关了门。有人说,老钱是到城里拜师学艺去了。

  再过了数日,老钱馄饨重新开张,也卖起了包子。大伙儿又一股脑儿去尝老钱的包子。老钱忙得腚不沾凳,还不忘努起嘴角,朝着小王店铺的方向,丢下一句:“其实,我早就会做包子!想把我老人家比下去,嘿嘿,他想得美!”

  就这样,两家馄饨店你来我往,先后推出了面包、花卷、萝卜饼、雪菜饼、玉米饼……还拼起了炒菜。我等食客隔三差五就能吃到新玩意儿,对他们之间的市场竞争更是充满期待,以至于如果他们某一段时间暂息战火,心里就颇感失落。

  后来,小王身陷命案,被处极刑,死了。此后,老钱神情落寞,话也少了,一向挺直的老腰也似乎有些佝偻了。客人来时,他照样忙活,只是眼里少了一份神采。空闲时,他常搬个小木凳,坐店门前枯坐,偶尔“唉”地叹息一声,不知道是为年轻的生命而惋惜,还是为少了竞争的对手而嗟叹。

  再后来,老钱因疾病突发,也死了。老钱馄饨遂成绝唱。

  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人死了。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故事和老钱的馄饨一样,也成了绝唱。 更不知道,在生命的另一头,老钱是否也有一间东倒西歪的小屋可供卖馄饨,是否也有一个竞争对手让他在下馄饨时饱含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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