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有些地方，爱上它，要一辈子；而有些地方，爱上它，只要几秒钟。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天，我总觉得在雨天人的身心会变得更柔软和湿润，也更容易发生美妙的事情，比如爱情。雨天差不多和音乐的作用一样，是可以催生情爱的。这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只是我的臆想，但我相信这臆想的可能性。假如有人做一个天气与爱情的关系研究的话，我相信其结论一定是雨天发生的爱情比晴天的比率高。

　　也可能是因为秋天。秋天是四季里最多情善感的季节，春天太燥。在春天，世上所有的生物，不论植物，还是动物，都处在蠢蠢欲动的状态里，人的感官和精神，会高度集中到某个方面，而对其它的美，是视而不见的；夏天呢，因为气温过高的关系，人变得恹恹地，极慵懒，会慵懒到连爱情都懒得了；而冬天的人，因为那种肃杀的冰雪，是很容易生出一种决绝的气概的，在那种肃杀的气氛里，发生爱情不太容易，但发生仇恨倒是相宜的。

　　人与人的遇合是要各种机缘的，人与地方的遇合呢，也一样要机缘凑巧。反正，我和廿八都，一见之下，就有那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感觉。

　　廿八都是古镇。有多古？他们说，古到了西汉的丝绸之路，是内陆出海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这儿当年是很繁华过的，有钱庄，有官衙，有商埠。这儿的人，来自全国各个地方，是移民，讲几十种方言。联合国一样。我不知一个小镇几十种方言怎么沟通？亦或有些沟通没有语言也是可以的？不用语言的沟通是不是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是不是因为这个廿八都才会如此安静美好？那灰色的青砖墙，黄里泛黑的门板，鹅卵石铺就的小巷——也不知廿八都怎么那么多小巷，又哪来的那么多鹅卵石，是从衢江挖来的么？下了雨之后的鹅卵石，湿漉漉亮晶晶的，宝石般好看，也如一只只小鹿的瞳。上面偶尔还落有一两片红色的树叶，那就近乎美艳了，一种素朴的美艳。独自走在这样的小巷里，很容易就滋生出戴望舒那种浪漫的感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是杭州人，杭州离廿八都很近的，他是不是也在廿八都的小巷子里走过？不然，怎么能写出《雨巷》这样美的诗？

　　把一条条小巷连在一起的是古镇的主街，主街其实也不算街，不过是一条宽一点的巷子罢了。两边有人家开了门做小生意，真是小生意，卖土特产，一些自制的吃食或木雕器皿。同行的美人买到了一个荷叶形果盘，是用柏木雕刻的，也可能是梨木，我一向不太认得木头的。但那个荷叶形果盘真是好看，如女人裙袂，飘飘欲举，如果真做了果盘，实在有些糟蹋了，它应该放在书房，释卷之后，用之养眼养心。不过，我知道那个美人是会把它放在客厅盛水果的，其实，还是用它盛水果好，把艺术生活化，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么？或者说是生活的最高境界。

　　我们在老街的一家小店坐下来，点了几样吃食。燕皮馄饨，豆腐风炉仔，铜锣糕。是店主推荐的。店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著布衣，油黑的青丝一丝不乱地簪在脑后，一张素净的脸，很有点韦庄《菩萨蛮》里那个江南女子的意思。垆边人似月，晧腕凝霜雪。真是美。女子软语轻声，说纸状燕皮是怎么来的，说风炉仔的豆腐又是如何用木炭文火煨制的，说铜锣糕的材料又是如何繁复，繁复得犹如春天满树的花朵。糯米、红糖、佛耳草、丹桂、茶油、枸杞子、藕粉、红枣，只是听，我已经心旌摇荡了。如此素静的老街，如此素净的小店，如此素净的女子，有一种天长地久岁月静好的和睦。

　　小店对面是一家服饰店。那些挂在橱窗里的衣裳，十分宽大，犹如汉唐的袍。颜色也泼辣鲜艳，大红大绿，是舞台上小生小旦着的霓裳。袍子上绣了鸾凤，在关关和鸣。这才是俗世的百年好合。于寻常里，也有传奇；于素朴里，也有华丽。

　　廿八都就是这么个地方，虽木门木椅，青瓦白墙；然而有鸾有凤，且舞且歌。

　　作者简介

　　阿袁　原名袁萍，1967生于江西乐平，现在南昌大学中文系任教。著有《长门赋》、《虞美人》、《蝴蝶的战争》、《锦绣》、《小颜的婚姻大事》、《看红杏如何出墙》、《郑袖的梨园》和《汤梨的革命》等十余部作品。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最佳文学排行榜第六名。2011年阿袁创作的中篇小说《子在川上》同时入选《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