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釵头凤 百年缱绻情
——陆游沈园情诗及事件真实性述略
提起绍兴沈园,稍有文化见闻的人会很快想到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想到两人表达相思之痛的那两阕《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琬
陆唐沈园情事最原始的记录见于三位宋人笔记,即陈鹄的《西塘集耆旧续闻》、周密的《齐东野语》以及刘克庄的《后村诗话》。从三人的记载能略窥这桩情事的梗概始末,但若欲探知这桩情事更多“内情”??陆游内心深处对这件事情的感受,或者说由此引发的种种经久不息的情感波澜,还须了解陆游有关这件事的诗歌创作。
二十岁那年,陆游娶唐琬为妻。婚后夫妻伉俪相得,琴瑟和谐。具体情况怎样,不见记载。陆游自己在六十三岁时写过《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对婚后美好生活有所回忆。如下: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其一)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其二)
小夫妻俩秋日采菊囊枕,将一份菊的幽香收入曲屏深幌之内、床帏枕席之间,陆游还因此兴之所至题了一首《菊枕诗》。这首《菊枕诗》虽已不存于世,但这一份旧时的清香与情愫,直至进入老年还萦绕在陆游心头,新婚夫妻的甜蜜由此可知。然而不久,大约两年左右,陆游即与这位据说是其表妹的聪慧女子离异了。其中的原因,宋人的记载是:“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1]“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2]“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3]
因“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这样的事实在令人大惑不解。新婚夫妻恩爱有加乃人之常情,作为父母怕因此而影响陆游学习或者说科举进仕,这差不多是将娶妻与寻花问柳等同看待,不近人情,类于笑话。而陈鹄与周密两人的“不当母夫人意”、“弗获于其姑”以致必得让儿子休妻的说法,同样让人不得其解。妇姑不谐,不论在旧时还是今世都是一种普遍现象,若只因一些日常生活琐屑小事引发的妇姑勃?,而强迫儿子休妻,这几近于将儿辈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于情于理都很难说得通。最大的可能是陈鹄与周密两人没有点明的妇姑不谐的原因,是一件事关诸如家族兴衰之类的大事,否则一户官宦人家、书香门第何以出此有损门面的下策。于北山先生的《陆游年谱》在记述此事时,引录了陆游五十九岁时写的《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的诗,对解开妇姑不谐之谜有一定参考价值,值得注意。诗如下:
女生藏深闺,未省窥墙藩。上车移所天,父母为它门。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髻著襦裙。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餐,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此诗用的是弃妇口吻,这位弃妇是谁,作者没有说,但极像唐琬,否则作者对这位妇人从少小到人妇,从洒扫奉侍到所思所想何来这么熟悉?这首诗很像陆游在为唐氏代言,即或不是也融合进了唐氏的遭际。从这首诗的记述看,唐琬被休的原因极有可能是“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说白了就是唐琬没有生儿子(史料亦不见陆唐有子嗣)。古代妇女有七出之说,“无子”是其中一条,圣人又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遗训,唐琬有违妇训自然不为婆母所容,同样也不为世俗社会所容,遭休弃便毫不足怪。此时的陆游虽然“夫妇之情,实不忍离”,但也无话可说,即使是遭弃者本人的唐琬也“不敢怨”,这或许就是这场婚姻悲剧的真正根源。而这个人去情留的事实,便成为日后陆唐两人始终难以忘怀对方、两情缱绻难以割舍的心结。
仳离后数年,一次陆游游沈园与同在沈园游憩的唐琬相遇,两人相见后,唐即“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此情此景,不由使陆游感慨万端,为感唐琬之情,便写下了开头那首千古流传的《?头凤》,毫不掩饰地吐露了心中的苦闷与思念之情;唐氏以同调相和,表达了自己在世情人情面前的无奈与“人成各,今非昨”的悲愁,以及对陆游的一往深情。遗憾的是,唐琬在写成此词后,“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4]唐琬终于在这种旧情难忘,郁郁寡欢中背陆游而去,为陆游留下这最后至为伤心的一面,更留下了绵绵无绝期的百年之恨。
陆唐的爱情悲剧与沈园题词,引来后人的无数同情之泪与深深叹息。明人毛晋在《汲古阁书跋•放翁题跋》中说:“陆游咏《?头凤》一事,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溢于笔墨之外……令人不能读竟。”
唐琬去世后,陆游终其一生,始终念念不忘两人之情,而且愈到晚年这份情感愈加浓烈。他曾数度重游沈园并写诗回忆往事,如六十八岁时写的《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七十五岁时写的《沈园》二首、八十二岁时写的《城南》、八十四岁时写的《春游》,甚至连梦中也曾作沈园之游,如他八十一岁时写的《十二月二日梦游沈氏园亭》。这些感情沉郁、思念遥深的诗,是这位大诗人一生爱情的珍贵记录。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沈园》两首。如下: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其一)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遗踪一泫然。(其二)
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5]由此可知,这两首诗所写之游不是身游而是目游。虽然因为年事已高,行动或有不便,身不能到,但实在是情之所系,不能自已,即使以目代身,也要稍慰心中难释之情,陆游的那一腔情何其深挚。两首诗中的第一首回忆在沈园与唐琬相逢之事,悲伤之情难以自抑,人非物也非,但桥下“曾见惊鸿照影来”的绿波,仍然让人依稀记得当时婉娈温柔、凄楚欲绝的她。第二首表达对爱情的坚贞。尽管她已经香消玉殒近四十年,自己也行将就木,但梦魂缭绕的思念,依然促他来此洒泪再次凭吊唐琬留下的踪迹。对这两首诗,近代诗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词。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再来看陆游写于84岁时的《春游》诗,这是他生命尽头的爱情绝唱: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知道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是魂牵梦绕的沈园仍然再次引动了他蹒跚的步履:沈园的春天依然花团锦簇,相信它们中的很多一定还认识我,因为我曾与心上人相会于此,尽管知道她早已作古,但我实在不能承受那一个匆匆而去的“幽梦”。对于一位半生奔波的耄耋老人,这次沈园之游几近拼将生命的告别式的爱的回望,对爱的执着真可谓渗入了骨髓。唐琬地下有知,当为生命中能遇上这样一位“亘古男儿”而含笑九泉。一年后,这位老人终于带着万般遗憾与情恨离开了人世。
陆唐情事,自清以来屡遭质疑,清人王士?《带经堂诗话》卷十八“校勘类”引许昂霄的话说:“世传放翁出其夫人唐氏,以《?头凤》事为证……疑亦小说家傅会,不足深信。”另一位清人吴骞《拜经楼诗话》卷三也说:“陆放翁前室改适赵某事,载《后村诗话》及《齐东野语》,殆好事者因其诗词而傅会之……未必为伉俪者。”[6]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例如认为陆游《?头凤》一词中“满城春色宫墙柳”中的“宫墙”,在绍兴是不存在的。“越王宫存在于虚无之中”,“宋时旧宫,也找不出根据”,词中的“宫墙”是指“他在成都时经常宴游的故蜀燕王宫”,因此这首词是写成都生活之作。那么,绍兴城里到底有没有“宫墙”?陆游的同乡,后于他约四百年,生活于明代中期的徐渭,二十七岁时曾在东城郡学附近赁屋开学馆谋生,他将学馆取名为“一枝堂”,并为“一枝堂”题了一副楹联:“宫墙在望居三卜;天地为林鸟一枝。”[7]很显然,联中的“宫墙”是写实,这个“宫墙”是古越宫墙留下的遗迹。虽然其时“宫墙”实体已不复存在,但根据野史或者民间传说,它是有遗址可寻的,否则徐渭不会凭空造出一个“宫墙”来。可见,陆词中的“宫墙”并不是指成都故蜀燕王宫。再者,陆游词说的是“宫墙柳”,而不是“宫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宫墙柳”只是作者赋予柳树一种曾经的“身份”,一个特定的名称,而不是指“栽植于宫墙旁之柳”。
笔者以为,怀疑陆唐情事的存在是缺少依据的。首先,对陆唐情事的记载见于陆游同时代或稍晚的南宋人笔记,且至少有三人三处,并非“孤证”,同时三人也没有把它当作一桩供人茶余饭后谈笑的诗人风流韵事来记载。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在列指清代考据学特色时说:“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以这样的观点看,陆唐情事是不可轻易否定的;其次,陆游与唐琬情事,陆在诗词中多次提及,且感情真挚,有一种耿耿于怀,挥之不去的坚韧,陆在回首往事时的那种彻心哀痛,也绝非代人哭丧可比。此外,对唐琬《钗头凤》词的真伪,也有人提出异议,原因是这首词首见于明人卓人月的《古今词统》,卓又没有注明它出自何处。但实际上这首词的首两句陈鹄已在《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十中点明,只不过当时作者“不得其全阕”而已,因此,其真实性也是不应当怀疑的。陆唐情事之所以疑窦多多,众说纷纭,以致遭后人质疑,最直接的原因是当事人陆游本人的说法隐晦含糊。虽然大诗人一生留下了万首诗词与众多文稿,但令人不解的是,《剑南诗稿》、《渭南文集》以及《老学庵笔记》等都没有对这件年轻时代的事情有所交待。如果是因为年深日久早已淡忘倒也罢了,偏偏不是这样,诗人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激动人心的回忆之作,直到八十多岁重游故地时仍然不能自已。很大的可能是,这件事牵涉到母亲,牵涉到家族利益,写得太实太露恐引来不便乃至是非,也是对已故长者的不敬,于是便有了诗中那种不吐不快又不能一吐为快的尴尬,终致一桩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约略可辨的“背影”。
参考资料:
[1]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12):8428
[2][4]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 [M].北京:中华书局,2002(8):388
[3][5]周密.齐东野语[M] .北京:中华书局,1983(11):17
[6]王夫子等.清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63(9):752
[7]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4):1060
(刊登于《浙江档案》2012年第二期,作者为陈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