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杨村何处是?

发布时间: 2017.07.19   来源:超级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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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0多年前的南宋王朝,诗人杨万里经常沿着钱塘江上游水路往返于江西吉水老家与都城临安之间。漫漫旅途中,杨万里一路赋诗而行,既记录沿途风光,也抒发心中所思。

  流传至今的4000多首杨万里诗作中,其中一首名为《晨炊泊杨村》。这首平淡无奇的诗,原本尘封在杨万里的诗集中,不为人所注意,但近乎一夜之间,却在衢州地名文化研究会的近百名会员中名声大噪。

  研究者们一遍遍地品读《晨炊泊杨村》,试图跨越时空,追问着关于杨村方位的蛛丝马迹,他们甚至重走杨万里当年行进的水路,在江畔苦苦寻访。

  杨村何处是?看起来,他们找的只是杨村,但似乎又不是。

  作为寻访杨村活动的发起人,衢州市地名文化研究会会长刘国庆一直忧心忡忡,“800多年前的杨村消失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随着城市化进程和农村并村浪潮,还有许许多多的当代‘杨村’在消逝。”

  在刘国庆看来,求解“杨村何处是”的背后,关乎的更是“老地名何处去”“乡愁何处放”的咏叹与忧思。

1 “地名是美丽而脆弱的”

  31岁的衢江区某机关工作人员黎豪杰一度沉浸在800多年前杨万里的命运沉浮中。

  今年9月,他在杭州挂职工作,每天下了班,便泡在杭州晓风书店,一头扎进十卷本的《杨万里集笺校》中,期待穿透一首首诗歌和历史烟云,拨开迷雾,厘清一个消失的真相。

  黎豪杰的另一个身份是衢州市地名文化研究会秘书长,几乎在同一时期,研究会的许多成员都在研读杨万里诗歌,共同寻找杨万里笔下的“杨村”。

  触发这场寻找的引信,是衢州文化学者庄月江的一篇名为《杨村何处是》的文章。

  庄月江在文章中表示,自杨万里开始,明朝的徐霞客也曾泊舟“杨村”,近代的余绍宋、徐映璞等衢州文化名人还专程沿着杨万里的足迹,去寻访诗中的“杨村”,留下了怀古的诗篇。

  余、徐两人怀古,大概是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此后,“杨村”这个地名就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无踪迹。庄月江寻之不得,倍感遗憾,他呼吁:“有为之士,可以在安仁到樟树潭这段衢江两岸调查考察一番,问问七旬至九旬的老人,也许能够将这个美丽村庄找出来。”

  读到这篇文章后,衢州市地名文化研究会(以下简称市地名研究会)会长刘国庆,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第一时间将文章转发到会员QQ群中,发动大家一同接力寻找“杨村”。

  成立于2015年8月的市地名研究会是浙江较早设立的地市级地名文化研究团体,其宗旨之一就是研究地名历史、讲好地名故事,普及地名知识,弘扬地名文化。

  “地名是历史的见证、文化的记忆、情感的寄托,对于在外的游子而言,地名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刘国庆认为,长期以来,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地名背后的文化内涵,直到地名消失了,才发现自己的乡愁也永远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杨村何处是?看起来,他们找的只是杨村,但似乎又不是。图为衢江区樟潭街道方杨村航拍图。记者汪剑弘摄

  这也是刘国庆坚持让会员们寻找杨村的原因,因为“地名是美丽而脆弱的,钩沉杨村的过程,或许能让大家唤起对老地名的敬畏和尊重”。

  杨村何处寻,线索自然在杨万里的诗中。黎豪杰遍寻杨万里诗集探究发现,杨万里至少15次由陆路或水路经过衢州,途中在衢留诗近七十首。

  这些诗歌的一部分,被收录在了民国《衢县志》及1990年出版的《衢州文史资料·衢州历代诗选》中,其中提及“杨村”的是《过杨村》和《晨炊泊杨村》。

  杨万里为何对杨村情有独钟?“同是天下杨家人,杨村自然传递给了羁旅愁肠的杨万里丝丝暖意,但必须纠正的是,《过杨村》并不是写于衢州,只有《晨炊泊杨村》映照的才是衢州的杨村。”黎豪杰认为,作出这样判断的理由是杨万里诗集的编排,都遵循地理纪行的时序。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杨万里因议宋高宗朝廷的功臣配享问题得罪了宋孝宗,出知筠州(今江西高安)。次年八月才得以东归浙江,他将此间所作诗歌编为《江西道院集》。

  尽管《过杨村》和《晨炊泊杨村》都收录在《江西道院集》中,但却有严格的地理区分。

  《过杨村》写于杨万里自临安西去江西的途中,前后篇目依次是《明发南屏》《过南荡》《过杨村》《侧溪解缆》《舟过桐庐》,可见该杨村位置在今天的杭州城区与桐庐之间。

  淳熙十六年二月,宋孝宗禅位于太子赵惇(即宋光宗),当年八月,杨万里以秘书监被召返朝。《晨炊泊杨村》正是创作于杨万里自江西向东返回临安的途中,前后篇目有《下鸡鸣山诸滩望柯山不见》《过章戴岸》《江水》《晨炊泊杨村》《观水叹二首》《九月一日夜宿盈川市》等,可见该杨村地处今天的衢江区境内。

  或许是有感于这次顺风顺水的旅行,在《下鸡鸣山诸滩望柯山不见》一诗中,杨万里难掩颇为激动的心迹:

  却忆此舟是去年,上滩浑似上青天。诸滩知我怀馀怨,急送秋风下水船。

  时过境迁,衢州有多少个老地名,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中?图为衢城梧桐巷旧影,如今小巷已乘风归去,只留同名小区成追忆。 陈锡祥摄

  2 这是一个怎样的杨村?

  “《过杨村》写的不是衢州杨村?”起初,黎豪杰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由于《过杨村》很早就被衢州地方文献辑录,加之其文词优美,意境悠远,倾倒了无数文人墨客,所以当真相揭开时无异于忍痛割爱。

  “《过杨村》的文学价值的确高于《晨炊泊杨村》,但我们还是要尊重史实,这也是地名文化研究的立身之道。”刘国庆说,锁定《晨炊泊杨村》写于衢江区境内后,历史深处模糊的杨村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怎样的杨村?“综合历代史料文献来看,杨村大致位于今天衢江樟潭段至安仁段一带,曾经是一个水路必经要地。”刘国庆表示,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在崇祯九年(1636)10月14日游记中,已经为杨村勾勒出了大致区位:“……四十五里,安仁。为龙游、西安界。又十里,泊于杨村。去衢州尚二十五里……”15日的游记中,徐霞客又写道:“……十里,过樟树潭,至鸡鸣山,轻帆溯流,十五里,至衢州,将及午矣。”

  值得一提的是,夜宿杨村时,徐霞客仰望江上明月,还萌发了一段诗意感慨:

  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

  “依据这些表述可以推测,杨村离樟树潭与安仁的水路里程都在十里左右,且周围多溪滩、多沙港,水流变缓,往来旅人才得以泊舟于此,同时杨村景色秀美丽质,使人心灵澄净,方能吸引文人们驻足。”黎豪杰利用百度地图的测距功能,绘制了一张地图,历史深处的杨村已然近在眼前。

  而在黎豪杰等市地名研究会会员利用文献定位的同时,刘国庆和研究会顾问王延生已经驱车沿着安仁至樟潭间的衢江边走了一遍,大致掌握了一些线索。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刘国庆的倡导下,大家决定一同走出书斋,沿着杨万里的行迹,进行一次田野调查。

  11月20日,10多位市地名研究会会员组成“寻访杨村实地考察团”,从衢江区高家镇安仁村开始寻踪。

  历史上的安仁码头,一度是衢江上的重要交通枢纽,如今古码头已经难寻,江畔只剩下一座废弃的渡口。正值枯水季节,江中水落石出,裸露出历经千万年冲刷的岁月痕迹,无声地诉说着隽永悠长的如烟往事。

  事实上,杨万里也曾多次经过安仁,1179年他由常州解任回乡时,在安仁留诗《过安仁市得风挂帆》:“西望柯山正蔚蓝,衢州只在此山南。却愁路尽风犹剩,回纳清风与破帆。”

  “安仁村原先是安仁镇驻地,2006年初安仁镇被并入高家镇。”市地名研究会会员陈彩珠是高家镇文化站站长,在走访了多位村民并参考了2002年版的《衢县地名志》后发现,衢江樟潭段至安仁段间,留存的“杨家”地名只有樟潭街道的方杨村。

  更关键的是,方杨村在衢江水路上与安仁村的距离也在6公里左右,符合徐霞客“约十里”的描述。

  方杨村究竟是不是杨万里晨炊的那个杨村呢?

  3 让历史地名永流传

  “沙步未多远,里名还异原。对江穿野店,各路入深村。秋水乘新汲,春芽煮不浑。舟中争上岸,竹里有清樽。”1189年8月的一个清晨,旅途中的杨万里在衢江畔的杨村醒来,他以秋水泡煮春茶,静静品茗,凝望着这个异乡的杨村,不知不觉中,上岸烧水做饭的船家已经越聚越多。

  “透过《晨炊泊杨村》,你可以想象杨村的意境,它应该不是处在大江岸边、四目空旷的地方,而是处在一个港湾深处,周遭或有茂林遮蔽,草木幽深。”当黎豪杰踏访方杨村时,他瞬间被这个村子“绿野仙踪”般的氛围所感染,行走村道阡陌时,他反复和考察团成员们表达自己的主张,“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杨村’!”

  方杨村是孤悬衢江中的一座湿地沙洲,过去靠船渡来往,现在一桥飞架南北,使方杨村与衢江新城连为一体。考察团一行从村民口中得知,上世纪80年代,方杨村由方村与杨村两村合并而得名,现在村中依然保留杨家自然村。

  更值得玩味的是,杨家自然村位于沙洲西岸,这里港汊密集,古木参天,与推理中的杨村地理环境十分吻合,“船家大规模晨炊登岸的地方肯定不是荒郊野岭,必然是有人定居生活的地方。”刘国庆也赞同将杨村锁定为今天的方杨村。

  就在众人几乎都赞同推选方杨村时,市地名研究会会员徐晓琴提出了疑惑,因为民国《衢县志》上同时记载了“杨家渡”和“洋村渡”。“杨家渡”即衢江南岸至方杨村的渡口,直到前几年仍在使用。“洋村渡”则颇为费解,因为《衢县志》中直接将《晨炊泊杨村》引注在此条目下。

  没有想到,徐晓琴的这一问,竟直接唤醒了“杨村”。刘国庆仔细翻阅《衢县志》发现,在“方與河流”篇章的“箬帽滩”条目下记载:章戴港之所出,亦称章戴滩,又号洋村滩。书中同时说明“洋,一作杨”。

  这段新的发现也佐证了杨村的确切位置——就在今天的方杨村,北岸有“洋村渡”,南岸有“杨家渡”,渡转杨村,扁舟悠悠。

  “一个古村名赖以诗文传世,确实不容易,然而即便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杨村还是消失了,成为了方杨……”刘国庆惋惜地说,一个有文化渊源的地名都如此,何况那些千千万万的平凡地名。

  历经了“打捞”杨村的过程之后,也让市地名研究会的会员们更意识到地名保护传承的重要性。

  一些供职于乡镇的会员对此深有感触,在近些年的行政村撤扩并调整中,新地名的命名都比较随意、有底蕴的村名弃之不用,转而用了莫名其妙的新名字。

  “虽然村名更改要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议,但实际上还是村两委说了算,有时候甲乙两村合并,如果村支书来自甲村,那么合并时,村名可能就成了甲村。”陈彩珠说,更有甚者,为了搞平衡,会各用甲乙两村的一个字。

  时过境迁,衢州有多少个老地名,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中?确切的数字暂无统计,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地名以及背后的文化遗产,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任性改名丢掉的不仅是记忆,更中断了心底温存的乡愁,造成文化传承和历史文脉的断层。”市地名办主任王金富呼吁,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它需要社会各界的共同推动与努力,人人都可以是地名守护者。

  王金富表示,今年我市有不少乡镇(村落)参与申报评定“浙江千年古镇(古村落)地名文化遗产”,结果没有入围,原因之一就是地名有过更迭,无法传承呼应。今后又该如何避免这一遗憾?王金富表示,目前市地名办已经委托市地名研究会编制了《衢州市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同时完成了16万字的《衢州地名故事》书稿,通过充分挖掘地名文化遗产,清理不规范地名,让更多人理解地名文化的价值,提高全社会的认知度和保护意识,进而让历史地名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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