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糕

发布时间: 2017.12.01   来源:超级管理员

李寂如

  七月半,山楂红一半。到了桃花寺家家户户蒸气糕的时节。

  大姐屋后的山道边,山楂树在蓝天白云的天空下一改往日低调朴素的模样,穿了待嫁的红妆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你的面前。摘一颗红的咬在嘴里,才一咬破,那酸酸的、甜甜的味道便把这个季节缠绕在了舌尖。一阵山风吹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醉人气息沁入心脾,那是蒸气糕的甜酒酿熟了。

  为了这场七月半的盛宴,大姐早就忙开了。我忘了告诉你,桃花溪里多的是五彩斑斓的游鱼和透明可爱的小河虾,它们快活地游弋在河边的水草里,要是无事,看它们追来追去嬉闹,便已是一件消磨长日的趣事。大姐一心想着的是如何让她的气糕更美味,所以鱼兜只管往水草丰茂的所在探去,一提起,净是活蹦乱跳的虾,使人惊叹这河的慷慨大方。那时一段河捉下去,总有半竹篓的收获。我不爱捉虾,总觉得这些呆子们容易得手,缺少捉鱼的迅捷灵动,缺乏那一种攻防的紧张,但虾晒成了干,一粒粒火红火红的,佐一点红椒丝,再洒入气糕浆里去时,我又爱极了它们!色香味,它们哪一样都不缺,且都是顶极的。

  下在气糕浆里的佐料,自然不仅仅只有虾。屋旁竹林里扒虫子吃的老母鸡们,常喜欢在午后“咯咯哒”“咯咯哒”地为了那一枚刚下出的蛋邀功个不停,减去这老母鸡可厌的聒噪,它们下出的最时新的土鸡蛋,也确为这七月半的气糕添上异常鲜美的一笔。至于腊肉丁,那是没得说的。大姐每次都只用腊猪腿心。腊猪腿每年只腌制两个,有时只腌一个,切开来,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香味,能抵御住那香味不流出口水的,估计也只有刚刚饱餐了一顿这美味的人。豇豆干、笋干、豆腐干,这些气糕里不可或缺的佐料,都曾是喝着山间的泉水和饮着清晨的露珠长大的,可以惊动最挑剔的舌尖。

  而事实上,在我陶醉于气糕美妙滋味遐想的时刻,大姐才刚把洗得晶亮的粳米倒入桶中,一遍遍清洗得珠圆玉润,再配上比例合适的清水浸着。在她去准备最能旺火的松木柴和清洗蒸笼补服时,桶里的米粒静静地吸足了清水。准备上石磨磨浆的前一刻,是最激动人心也最馋人嘴的时候。大姐会往桶里倒下一大碗的甜酒酿。这时,最不爱酒的人,也会吸了鼻子赞上一句:“好香!”大姐自然不会亏待了她的弟弟,留了小半碗让我享用。我喝着那酒酿里的原浆,感叹糯米里何以会藏着这么多甜,甜得让人忘记了会醉。经常吃了半碗,嘴里还是咂个不停,而脸已经红得关公一样了,令人惊叹这甜里原来也包着火焰。喝过了桃花寺的甜酒酿,天南地北的好酒,就总是输了一段滋味了。

  磨气糕浆是我常参与的一道工序。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端地喜爱着石磨旋转下的那些慢时光。那是在驼子家的厨房里,光线并不明亮,灶台、鸡舍、柴堆、杂七杂八的农具,都隐在暗的角落,把厨房挤得满满的。独放石磨台那一块地盘却宽敞。被炊烟熏得漆黑的梁上悬下两根长长的麻绳,缠在石磨“T”形推手的两端,推手的高度可以随人的高矮调节。我拉石磨时,左边要缠三圈,右边缠两圈,再往梁上拉拉绳子实现平衡。石磨安放在三角形的巨大的松木墩上,有一种不可撼动的气势。磨盘围着磨心一圈圈地打着旋,大姐把一小勺一小勺的米加水倾入磨眼,气糕浆便汩汩而出。洁白的清新的米浆从磨壁上缓缓淌下,在石槽里汇合,呈一条白的细线从磨盘口直冲而下,跃入承接的桶中。那洁白里有稻浪的清香和酒酿的甘甜。拉磨是急不得的事业,大姐往磨眼里添米,每一回都是勺子里清水摇晃着的几颗。有时换到我添米,勺子里的米多几颗,便会见到磨壁流下的米浆里有着眼睛所能看到的粗糙,那份细细磨出的细腻感簌然不见。于是我学会不紧不慢地一圈圈推着磨杆,听着一声声“欸乃”声,仿佛摇桨在时光的水面。没有人注意到的山珍海味里所渗透的时光之美,却在磨气糕浆时被宁静的心所捕获。午后悠长。我无所事事的青春岁月的午后,被古老的石磨拉得极为悠长,又极为难忘。拉着磨时,偶尔会有只狗跑进来,蹭一下你的裤脚,或踱进来一只大母鸡,歪着头看你两眼。在它们眼里,我是陌生的客人,是值得好奇的。大姐和石磨主人的对话也是简洁如溪水:“今年磨多少米浆?”

  “一斗半米。”

  “哦。我两斗。”

  “今年要试试用笋衣哩,嫩些。”

  “我一半用猪腿心。”

  “等会来尝尝用河虾洒的!”

  ……

  大半桶气糕浆用补服蒙了放在一旁,等到揭开时,在甜酒酿的催化下,已发酵成满满的一桶。此后一路舀去一路发,似乎怎么舀也舀不完。炉腔里的旺火早把大锅里的水烧得沸腾,大姐舀了一勺浆在蒸笼上,抹平,均匀地在洁白的冒泡的浆里洒下拌好了红辣椒丝的腊猪腿心。颜色是说不出的衬得鲜明,冲进鼻端的香气又是那样不可抗拒。等待中忍不住要去做的,便是到灶下猛添柴。大姐在锅中放平蒸笼,盖上锅盖,用三条毛巾密密塞实锅沿与锅盖处漏汽的所在。揭开时,一股浓浓的白汽挟着炊熟的气糕香直冲而上。大姐往锅里加了一瓢冷水,快速地捏着蒸笼的两只耳朵,提到了刀板上空,一个翻转,一笼气糕反盖在刀板上。大姐揭去垫布,横一刀竖一刀,切成了一个个菱形的方块。

  初出笼的气糕最好吃。拿一块在手上,气糕颤成弯月。咬一口,绵绵的,软软的,糯糯的。这头笼气糕我一般吃两块,一块是因为肚子等饥了,另一块是味道好不忍释手。留了肚子自然是为了后面不同馅料的气糕。后面的每笼尝一块。吃到后来,整个肚皮鼓成青蛙一样,不得不到河滩地里走来走去以助消化。桃花寺的大肚汉据说一次最多的可以吃四笼气糕,我没有见过,但相信。要是他吃的是大姐做的气糕,我估计还要超过这个数字。

  气糕在刀板上放凉了,要配上豆腐干送娘家一些,在桃花寺这叫“送七月半”。送的和留在家中的气糕,都不可能一两天吃完。一时吃不完的气糕,有人喜欢蒸了吃,有人喜欢煎着吃。我喜欢吃煎得焦黄的气糕。煎气糕要用菜子油煎。煎得黄扑扑的气糕,闻上去有一股特别的油香。咬着脆,嚼着劲,一块塞完,手里少不得还要再去拿上一块。桃花寺人经常将气糕烤后就放在锅里,干活回来或想吃时揭了锅盖拿上一块,当零嘴吃。吃得嘴油油的,爪子上也都是油,走过的地方飘着让人流口水的香味。

  离开了开化的乡人,到了外地想吃气糕,也照在乡间的做法做气糕,结果气糕浆总是发不起来,气糕也就做不了。那在外地想吃气糕的,就让家里的亲人寄过去。现在据说淘宝网上也叫卖开了,气糕插上网络的翅膀,是当年我在桃花寺河滩上拿着石子打水漂时所万万想不到的。令大姐没想到的是,她在余杭打工时,我开了车子去看她一家子,送去的一篮子竟是气糕!我告诉她,这气糕是在县城钟楼边一家号称“钱江源第一糕”的小店定制的。他自已吹擂他的气糕是第一,我吃着好吃,心里却着实不同意。在我心中,世界上最好吃的气糕是大姐你做出来的。大姐乐得直笑。说是将来回了乡,再蒸个几大笼。我的耳边立时传来了竹林中那只骄傲的老母鸡在下了一只蛋后“咯咯哒”“咯咯哒”的邀功声,眼前也出现一片蓝天白云,白云下的河滩边狗尾巴草摇曳着夏日悠闲的清风,河中鸭子游荡,鱼虾成群——小山坡上驼子家的厨房里,一声声传出拉石磨的声音!

  我真不知道自己怀念着的,究竟是大姐做的气糕,还是吃着大姐气糕的那一段岁月,或者每一块气糕里,都有着咀嚼不尽的脚下这方热土孕育出的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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