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2016.07.11 来源:超级管理员
少波
江南水乡,水多鱼虾也多,烹小鲜似乎人人都擅长。我卤制的小龙虾,也算是有些食客心中的一座碑。
一流的美味,七分靠天,二分靠人,剩下一分靠运气。
龙虾好不好,跟时令相关。初夏,等小南风吹得颇有几分燥热,等千里岗余脉石灰岩质地的山野枇杷,由青而黄,由浅而深,至橙黄乃至红黄之际,小龙虾也就肥了。在此之前的虾,壳软,肉小,没韧性;而烈日灼人的盛夏,龙虾甲壳厚,肉质老,泥土味重。
龙虾好不好,跟气候相关。天太热或太冷,都不利于龙虾生长。要是那一年,谷雨的雨水一直连着黄梅雨,龙虾味儿就淡;可要是天总是放晴,山涧枯涩,河溪水浅,“抓虾”就真成“抓瞎”了。龙虾也跟枇杷一样,讲究风调雨顺。雨水充足,阳光灿烂,方能“枇杷大又甜,龙虾肥而鲜”。
龙虾好不好,最要紧还看水质。都说“清水养好鱼”,这话对,但也不全对,过于清冽的水,养不出供人食用的鱼,“水至清则无鱼”嘛。养育美味龙虾的好水,指的是出深山不久的山溪水,最好水草丰美,绿树掩映,溪流两岸稻花飘香。这样的水,富含鱼虾需要的淤泥、花粉和浮游生物。
上文提到的时令、气候、水质,是天赐的七分,剩下的三分要靠人和运气。运气不好,水里虾再多你也抓不着;而“靠人”主要指人得有空闲。有空,才有品尝美味的闲情逸致;有闲,方能亲自下水捕捉。
选一种叫地笼的捕虾网,长方形,一节一节连成长段,口小肚大,龙虾能进不能出。选一条清水沟,头天傍晚赶去,每隔三五十米,在水草丛生和湍急水流的交界处把网下了;第二天,于熹微晨光里,一段一段起网。这是一个十分享受的时刻,网内一只大虾,心头一阵狂喜。大多数虾,在网中折腾了一夜,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被扔进竹篓里,显出疲倦模样,安静地抱着爪子呆着;也有一些虾,如中世纪的甲士,倒入大脚盆后,它们还口吐白沫,怒目圆睁,横冲直撞,十分好斗。
端午那天早晨,田野上白雾茫茫,我们几个捕虾人落汤鸡似的,从水里起身,扛着沉甸甸的龙虾回家。一过秤,每人可分到九斤半龙虾。大喜,中午摆龙虾宴,学校里那帮饕餮之徒,平时总嚷嚷着“嘴里淡出鸟来”的弟兄们如风而至。
烹饪鱼鲜,既要靠自身味美,更要靠佐料品质。上好的葱、姜、蒜、辣椒、花椒,上好的黄酒、酱油、冰糖和陈醋,这些传统佐料自不必说,我卤煮的龙虾,另外还要配白芷、茴香、丁香、草果、肉桂、陈皮、豆蔻好多种中药材。商店出售的现成的十三香粉,我从来是弃之不用的。
先用大盆宽水,洗去虾壳污泥,藏污纳垢的虾腹,须用牙刷反复洗刷,最后再用流动清水冲洗干净。红中带黑或带铁青色的,是老龙虾,肉老但脂膏多;鲜红透亮,艳而不俗的,是刚长成的青壮龙虾,脂膏少却肉味美。不必剥壳与去肠,光看那一身健康的光泽,就能激发人无穷的烹饪乐趣。
旺火烧锅,锅内放农家土榨菜油,入姜块蒜块煸炒,倒入龙虾,立刻加盐,翻炒至虾身变色,加二十年陈酿的泰顺花雕、李锦记生抽老抽略煮,再加冰糖和五年的镇江老陈醋;然后把各种香料次第加入,添热水,盖锅盖,大火烧开,调小火焖煮入味,待龙虾吸足汤汁,转旺火将其余汤汁渐渐收尽,加白胡椒粉、米葱葱花出锅。
我家锅灶多,九斤半龙虾分三锅卤煮。第一锅龙虾香味飘出,食客们食指大动,坐立不安,挤进厨房,不等出锅,或单铲出击,或双筷入水,或五龙下海,一个个甩动腮帮,狼吞虎咽:“好吃!好吃!”我一尝,鲜则鲜矣,可惜尚未完全入味。第二锅龙虾连锅上桌,大家围锅而坐,大快朵颐,恰似雨打落花,风卷残云。直至第三锅虾熟,用青花大瓷盆盛上,大家才总算安静下来了。细看那盆中之虾,头大身粗,披甲挂胄,螯似大刀,色如烈火,更兼红椒青葱,沾满全身,油光灼亮,香满一室。
一众书生食客陆续显出一些为人师表的做派,竹筷飞舞,神采飞扬,抿一口茅台夹一只虾,轻撕慢剥,细嚼缓咽,闭目细品,大声赞叹:“汪氏龙虾,汤汁麻辣鲜香,肉质软韧嫩滑。回味甘美,齿颊留芳!人生如此乐,当浮一大白!”
补记:
食虾完毕,满地狼藉。望着堆积如山的虾壳,我心中不禁愧疚,心里踌躇是否该学汪曾祺老先生,给龙虾念一道“往生咒”——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阿弥陀佛!
第二天,打扫房间,发现墙角竟然尚有漏网龙虾。细数一二三,四,五,六,这六只越狱的龙虾勇士,一夜奔逃,略无倦意,高举着钳子,爬搔着爪子,不停地左冲右突,东跑西撞。伸手去抓,它们毫不畏惧,挥舞大螯和我放对。我肃然起敬:龙虾勇士,我马上动身,把你们投进一碧万顷的乌溪江逃命去吧。唉!桌上一盆菜,无数生灵命。烹虾九斤半,遂成为我烹饪生涯中的绝唱,从此,我再不烧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