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2015.07.20 来源:超级管理员
作者简介
伍斌
解放日报“朝花”副刊主编、文艺部副主任,1970年生人。在解放日报、北京日报、工人日报、天津日报、新民晚报等大报上刊发多篇散文,在“朝花时文”微信公众号上刊发了近60篇散文,笔名“伍佰下”。
到这里第一晚,来不及逛街,品一品以辣见长的小吃,也没来得及吸上据说是全国排得上前五名的纯净空气,甚至都没打开水龙头洗把脸——衢州靠近钱江源,水是出了名的清。
可是,我见到了你,姑娘,眉清目秀,普通话杠杠的。天黑了,大老远从城乡接合部的衢江第四小学赶来,跟我们讲起一个后来被认为是“社会新闻”的故事。故事从2011年一个普普通通的早上开始,源起于班级里少了一个学生,是外来打工者子弟。我揣测,这大概不外乎挽救失学儿童,并不意外的情节。抿下一口绿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果然是围绕着“找学生”一条线展开。陈霞老师班里少来一个学生,另一个班上也少了一个。一核对,两个缺席学生是一对姐弟。有没有请假?没有。打过学生家长手机吗?母亲关机,父亲常年在江西打工。哦,在务工者家庭,就业、居住状况多不稳定,寄居偏僻出租屋,今天落脚,明天拔脚就走,不跟学校招呼,也不奇怪。一般情形,当天这事就按下再说了。
老师不死心。两个女的,喊上体育老师护驾,一齐找上门去。敲门,无人应——估计又是忽然回老家,或者“不告而别”的戏码。老师下楼买来双面胶,撕一张纸粘在门上,留言:“今天怎么没来?”
按常理,故事当天应该告一段落。但是,衢江四小的老师肚肠多转了一道。联系母亲手机关机这事儿,让他们觉得蹊跷,还就要探知学生的去向。这一份不死心,让他们问到学生母亲打工所在的大润发超市。店长说,孩子们的母亲姚慧芬没来上班。
悬念感越来越强,我想。讲述者眼神明澈,我开始聚精会神。
老师们边打电话找线索,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有人提起,孩子母亲手机关机,是否因为欠费被停机?无论如何,她是最应该知道孩子下落的人。试着给手机充值,打打看。
手机通了。传来一个似乎非常遥远的女声,充满无力感。“是谁……”“我们是老师。孩子在哪里,你在哪里?”那边答不上来,断断续续,嗫嚅着,好像是在家里,不知道怎么了……
一些日子以后,煤气中毒却又被抢回来的孩子,回到了学校。姐姐弟弟流着眼泪,向老师们鞠躬。陈霞、姜文、江忠红摸着学生的头,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欣慰。
有些女编辑开始擦拭眼角。我有好些疑问——这个故事里有很多过程,只要一个信息不详,或者“找下去”的念头消散,生命回转的链条随时就会断裂。
“这个学校七成学生来自外来务工者家庭,你们都能管上?”
“我们学校不在市区,没有大楼和名师,不少家长的经济状况不好。可是我们想,这所学校就算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把一个孩子落下。家长不能当老师,老师就得当家长。所以,我们给每个学生列了一份‘知晓档案’,把每个家庭居住地址、父母电话、每个月大概多少收入,甚至‘父母吵架吗’这样的信息,都悄悄登记一下。还要知道孩子之前在哪些地方念过书,他们最好的朋友是哪些,连上学用什么交通方式,沿途要经过哪几个点,都不放过的……就是为了万一碰上事,好找。”
隐约感觉,她的话语后面,一定省略了很多找回孩子的经历。就像那个故事里,他们找回过孩子的命。别的故事里,他们也一定找回过孩子的书包,孩子的心。想到这里,心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你觉得看得住孩子,就够了吗?”
“我说一件事吧。很多打工者没有交通卡,每天只能给孩子几块钱做路费,不少孩子会偷偷买点吃的,然后就没有钱坐车。公交站上经常有左右为难的小脸在张望,有人找同学借路费,有人就干脆走回家,走着走着就丢了,老师们找过好几回。学校里一合计,就有了一个‘两块钱制度’,鼓励学生大胆地跟老师借两块钱,规定老师必须借,还不许追问用处。只要求学生还上这两块钱。”“为什么老师不能问用处?”“孩子都有个馋嘴的童年,毕竟他们是那么的不同。”
这是个金句,我暗忖。
“学校里还有一个‘诚信互助箱’,在墙上挂着,里面有硬币,学生手头紧的时候自己去拿,拿了自己记,要还。开始丢过十几块,现在,反而多出来,因为很多人会多还一两块,积少成多。这些个办法多了,也就是在慢慢地教孩子学习诚实、讲信用,懂得节制,也懂得开始帮助别人……”
这一个春风带雨的晚上,索性就未出宾馆半步,对谈者中,还有从打工妹变成自办家庭纠纷调解“兰花热线”主持人的叶兰花,身患白血病却把社会捐助献给病友的年轻姑娘黄炊……一张张草根脸,打开的都是有善、有爱、有担当的心迹和经历。她们说的都是平日里所做的事情,她们的态度都朴实而诚厚,她们的笑容里带着害羞,似乎暖了一暖自己身边的一群人,被作为“最美衢州人”推到我们面前,却还怕响动太大,有点不好意思。
夜深了,这些“最美衢州人”离开我们这一群写作者。像湿润的风,消失在门外的街道,自在于来往的人流。
这个时候,思绪被预告第二日城区观访行程的男高音拦截。我忽而觉得,行老街,尝小吃,登烂柯山,大概这些,也很难超过今晚“看人”的收获了。
衢江四小老师打住话头前说了我忘不掉的一句话——老师美了,孩子就美了,孩子美了,这个社会就一定是美的。
名字里有兰花、额头上有沧桑的其他人,也在把似乎久违了的美,从细琐而又雾霭重重的人生中寻找出来,从自己并不平顺富足的生活中抖落出来,亮起在芸芸众生面前。
我知道这一群衢州人的背影正在往东南方向散去,会最终消失在城市中心那一座孔子立像的后面。孔子像的对面则是孔氏南宗家庙。站在高处的孔子,大概看得到人流中星星点点的善与仁,明灭闪烁,生生不息。衢州,因此更加生动起来。
青山绿水,夜市街灯的终极意义,在于人。人心里透出来的美,才是一座城市最可宝贵的风景。看到这些斑驳的人影后,始信,在拜金逐利的雾霭障翳人心的当下,有一种美丽,依然是可以被寻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