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

发布时间: 2014.12.23   来源:超级管理员

周华诚

  编者按:今年11月下旬,来自全国的知名作家一行十余人来到衢州参加“最美衢州”采风活动。他们先后参观了衢州各县市区,用生花妙笔勾勒着衢州的秀美风光与人文底蕴。无论是恢弘的根宫佛国还是神秘的龙游石窟,无论是徘徊在廿八都迷宫般的鹅卵石小径,还是徜徉在落满金黄色银杏树叶的南宗孔氏家庙,优美的环境,淳朴的人情,时时激发着采风团成员们高涨的创作热情。在此,橘颂版在“作家笔下的衢州”专栏,连续刊载他们的美妙诗文。希望读者朋友透过这些凝聚在作家笔端的字字珠玑,寻找映照在他们心间的最美衢州。

周华诚,笔名周围,衢州常山人。

  《读者》等杂志签约作家,台湾《联合新闻网》专栏作家。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撰写情感、美食等专栏作品,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生语文教材、教辅书、选读书系,数十篇新闻作品和文学作品在全国、省级获奖。出版有《一饭一世界》、《我有一座城》、《无人时唱歌给梦想听》、《小世界》、《西湖时光:遇见24节气》等。

  主持人介绍到她的时候,她座位空着,人已不见了。

  过了很久,她回来说,是去接了一个电话。有一个人遭遇不测而离世,家属刚刚同意把器官捐献出来——把身体的一部分捐献给需要的人,让爱在世间继续“活”下去。

  她是一名医生。那天,她是作为“最美”典型,在座谈会上发言。可她并没有讲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她说自己并不是最美的,还有许许多多平凡而普通的人都很美,“他们比我更美。”

  然后,她讲了另一个例子。有一个同事,在18岁生日时,献了一次血作为自己的成人礼。此后,每年生日都献一次血,至今已经十几年。

  

  饥肠辘辘中,我从酒店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

  深夜的小城安静极了。日间所有的喧闹都已退场。不像大都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光怪陆离。本来夜晚就该是这样静谧的吧,一切交给风,以及星星和月光,人们在夜晚安睡,回到人生的本初状态。

  “我喜欢在夜里开车。”司机说。那是一位中年男人,他把车开得像他的年龄一样不急不躁。他说他开车的这一二十年,眼看着这座小城变得越来越美。出租车在安静的巷子里滑行,穿过水亭门,穿过古老的城墙,穿过书院和蛟池塘,穿过许多记忆中熟悉的风景。我偶尔让司机停了车拍一张照片。司机特别体贴地调整灯光,以便刚好照亮我想拍的地方。我拍了巷子里的树,一个叫紫藤的书吧,几堵已经入睡的墙。然后,我抵达斗潭夜宵排档,点了一碗炒粉干。

  “好嘞!”老板答道,随即炉火喷腾出嘶嘶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生动,亲切,和熨帖。

  

  拨开骚动的人群,一位身形娇小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是医生。”她说。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地上,歪躺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已经昏迷。她蹲下身去,医生的职业本能让她马上做出一连串的反应与判断。摸不到脉搏。瞳孔散大。意识丧失。呼吸微弱。情况危急,根据经验判断很可能是猝死。然后,她立即对他施行胸外按压。一下又一下。这是心肺复苏术的一种。她非常明白,对这种心脏骤停的情况,最初十分钟的抢救非常关键。

  事关生死。而她如此镇定。

  仿佛她又回到了熟悉的手术室。

  仿佛她来到这个遥远的车站就是为了参加一次对陌生人的抢救。

  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却。出站的子弹头列车缓缓驶回站台。乘客后退着走下列车。掉落的冰激淋重新回到一个孩子的手中。可爱的小脸庞破涕为笑。一个叫陈玮的医生刚从窗口取到车票,回头的瞬间绽出一抹笑容。一个结束休假准备从老家赶回福建部队的年轻战士从地上起身,重新站回排队的人群。

  一切如此寻常。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一位中年厨师正在炉灶前炒一碗不放辣的粉干。

  他抓了一把金针菇,一把肉丝,一把青菜投入锅中。鸡蛋已被翻炒成金黄。他颠锅的时候,那些粉干、肉丝、青菜、金针菇就令人眼花缭乱地上下翻飞起来。这个动作实在太娴熟,但是炒粉干不放辣的事情并不频率发生,因此他的勺子在伸向一碗干辣椒粉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然后放弃了。

  把一碗令我垂涎欲滴的粉干送到我面前之后,老板兼厨师在门口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抽烟。夜色并不迷离,他在烟雾里眯起了眼。

  “有的时候营业到两三点。这个时候不辛苦,天气很舒服。夏天才是最辛苦的……”他和客人说着话,那个客人大约也是夜晚拉活的师傅,正唏哩呼噜地吃一碗炒粉干。“很多人都来我这里吃炒粉干。”抽着烟的中年人说,这个店开了十几年,大家都知道的……去年买了房子,在江对岸,风景最好的地方……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这个男人坦露了他的悠然自得。

  我开了一瓶啤酒,一个人喝。边上一桌是三个小年轻,其中一个人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孩怀抱一只小狗坐到了桌前。中年男人扔掉烟头,回到他的炉灶前。火焰再一次升腾起来。

  

  每一次和病人家属打开那个话题,似乎都是一件困难的事。

  他们不愿听到任何没有意义的语词,他们只想听到一句话:“你的亲人还活着。”

  但世事并不总能如愿,这也是令医生最感沮丧的人间事实:他们并不总能做到这一点。

  生离死别,痛彻心扉,悲伤是密不透风的网。如果有另一种方式可以让爱的人继续活下去,你愿不愿意接受?

  向死而生。死即是生。让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让活的希望继续在世间生长。

  人们说,他是一个好人。他一辈子都是好人。陈玮说,就让这个一辈子的好人,继续把好人做下去吧,“他可以救很多人。”

  我想,作为一个医生,陈玮是真正称职的: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救活的希望。从医二十多年,她目睹过许多苦苦等待捐献器官的人离开人世。

  就这样,陈玮把火种、光明、爱意一起传递下去。虽然每一起器官捐献,几乎都是要经历一波三折,起起伏伏。要经过许许多多个环节,花费很多很多人心血,直到供体最终在另一个身体里工作下去,那才叫“成功”。

  1500万的人等待着器官捐给他们,但是真正做到器官捐献的可能就这么一个,此间比例,差距太大。

  因之,这样的“成功”,是何等珍贵。

  两年来,陈玮和她的同事们一起,促成了6例器官捐献,使23位患者重新点亮生命的火光。

  

  在这座小城,有许多好吃的美食,除了炒粉干,还有小烤饼——衢州姑娘周迅都很喜欢吃的小烤饼,还有粉丝,肉圆,鸭头,兔头,饨馄……

  远离故乡的人在深夜里泛起乡愁,多半是因为想起了这些小吃的味道。

  每一个小吃店的老板都是一个传奇。

  我遇到一对小城卖烤饼的夫妻,一个姓曾,一个姓陈,他们用一个案板、一把阳伞、一个烤桶度过了二十年。他们烤出的饼满街飘香。前不久烤饼涨价,他们特意加大了烤饼的尺码以及内馅的份量,以显示他们一以贯之的诚意。他们每天下午三点摆摊出街,每天晚上做足三百个饼就收摊。年复一年,夜复一夜。小城流传着关于他们的各种版本的故事,一种是又在哪里买了房。另一种是儿女让他们别做了他们仍然执意要做。还有一种是男人好赌,一年赚到头的钱,总在正月头几天输个精光,但他不以为意:钱是赚不完的。

  我吃完那碗炒粉干离开的时候,斗潭东区的马路边上还有几辆出租车停在那里,一个烧烤摊上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电灯泡。我想象着这样的一个小摊和一盏电灯泡,可能是晃荡在昏暗的街角,几十年后成为远游之人童年记忆里的温暖一幕;想象着这样的一个寻常夜晚,镶嵌在一个过客的心间,成为对这座城市庞大而模糊的印象里聚焦最精确的一帧:“咔嚓”一声,就此定格。

  我还想起曾经去过一家馄饨店,那是一家在这个小城开了半个世纪的馄饨店——好像是叫做“府山老妈妈馄饨店”——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另一个普通的夜晚,有一个人拨通了另一个人的手机。

  那个夜晚,市广电总台一位姓郑的员工在家突发心脏病,昏倒前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陈玮的电话。此后,陈玮凭着记忆里的模糊线索挨家挨户地爬楼梯敲门,终于找到了这位员工的家,挽救了他的生命。

  只有在小城才会发生的故事。

  对陈玮来说,一个医生的战场不只是在手术台。

  “只要选择了医生作为职业,就不可能有完整的休息天。因为人生病是没有节假日的。”

  这样的说法看似平淡无奇。但对于14岁的儿子来说,妈妈总是没有时间陪伴和照顾他总归是令人遗憾的事情。以至于有一天,他的父亲要出差一个星期,他就脱口而出——“那我的晚饭怎么办!”

  

  座谈会上,还有几位“最美”典型说起自己的故事——一位是小学教师,一位是大学生,一位是社区干部;

  更多的“最美”其实并未到场——他们是工人,是警察,是护士,是农民;是爷爷,是媳妇,是妈妈,是儿子;他们是凡人,是平民,他们相貌平常,神情淡然,走在街上,你根本无法把他们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这,恰恰最让我感动。

  只是普通人也。他们做的事情,或许称不上有多伟大,但是,他们正是在这样细碎、凡俗的日常生活当中,散发着持久的人性的光芒。

  他们就像一位位身怀珠玉的侠客,平日里烟尘蒙面,卑微生活,本分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有一天他袒开胸怀,才被我们发现,原来他是那样美的。

  三衢大地,风气醇朴,天朗风清,人本善良。

  一个做出漂亮板凳的木匠是美的。一个每周接送患病邻居去医院的三轮车夫是美的。一个炸出好油条的下岗职工是美的;

  一个荷犁下田的耕田佬是美的。一个在乡村送信的邮递员是美的。一棵让鸟儿随意栖留的树是美的。一丛默默开花的草是美的……

  美不在绽放的一刹那。美在那寻常里。

  大美,不言。

  

  夜已深。归去时,出租车轻轻地滑过西安门大桥。静水流深,儒风浩荡。这座小城叫做衢州。这个夜晚叫做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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