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江而上,顺流而下(结束篇)——龙游,年年红、石窟、荷花山及其它

发布时间: 2016.11.11   来源:超级管理员

马叙

  作家简介

  马叙,原名张文兵,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主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写作小说、诗、散文。文字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天涯》等国内刊物。已出版有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中篇小说集《伪生活书》、诗集《倾斜》等。

  衢江,在浙江省西部衢州境内,古称瀫水,又称信安溪、信安江、衢港。钱塘江主要支流、南源,发源于徽州(今黄山市)休宁县龙田乡青芝埭尖,海拔1144米,以上游马金溪起算,止于海盐澉浦-余姚西山闸连线,河长522.22公里(其中安徽境内24.77公里,浙江境内497.45公里);流域面积(省内部分)44014.50平方公里。比钱塘江正源新安江(588.73公里)短约60公里。衢江上起衢州市常山港、江山港合流的双港口,下迄兰溪市西南横山纳金华江接兰江,是衢州的母亲河,上承徽州文化,下接金华八婺,孕育出别具特色的三衢文化。

  第五天,到达衢江下游的龙游县。

  年年红公司文化园,紧靠着衢江而建,总投资六十亿,规模巨大。一幢幢巨大的殿堂式的建筑,长廊,飞檐,逾百根巨大的价格高昂的金丝楠木柱子,精致的成套的红木家具,木质表面泛着亚紫色的柔和光泽。

  人在家具边上走过,内心的占有欲被无端地唤起。我看到走过这里的人,到了红木家具边上,每人都弯下腰来,驻足良久,仔细观看,目光柔和,小心地伸手触摸家具表面。这时的人们,心存欲念,而又小心翼翼。在这条摆满红木家具的物质长廊,人穿行其间,小心翼翼地行走,察看,辨别,掂量,证明了世界在此时,物质大于人心。在龙游年年红公司,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人类已经无法遏制欲望的涌动。它所带来的是自然、环境的代价。这地方已经投资十多亿,还将继续投资几十亿。金钱转化成物质,欲望转换成场景。届时,年年红公司这一文化园,成为衢江左岸一面映照奢侈的镜子——豪华,耀眼,迷乱,物质,享受。人在镜子中享受欲望,然后空虚。

  龙游县境内的衢江江面,远远地立着一艘挖沙船,江心洲上耸立着巨大的高压电力铁塔,在衢江上面,粗大的高压线高高地横空而过。江面的漂浮物渐渐地多了起来。当我们置身衢江江面上,置身在游船上,一段时间里,人们的心思多了起来。现实与生活,及时地进行着插播。心事一如江面的漂浮物,控制不住地多了起来,与前几天相比,与在开化、在仙霞湖相比,因了环境的突然改变,此时,正在把原有的诗意减弱了下去。一部分是吃着瓜子的人,大声说话的人。另一部分人,这时不语,想着眼前的事,当下的事。此时,我在想,他们所想的这些事,是人必不可少的无法避免的俗事,它存在于现实层面之中,紧追着我们跑。

  历史即心事。而一个县也有一个县的心事,一个县的心事,大都是历史与现实的纠结。沉重悠久的历史,混乱紧迫的现实。龙游县,左宗棠与太平军之间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远比龙游石窟影响深远而惊心动魄。农民军与清朝廷军的对垒,龙游的修史者的立足点是站在农民军立场上,因此称此战役为龙游保卫战。而这场保卫战最后以太平军失败的结果,因此成为了龙游这一个县的隐秘心事,也是修志者自己内心的一个隐秘心事。

  石窟显然是龙游县的另一个心事。1992年6月9日农民吴阿奶等四人发现了这个巨大石窟,从此,龙游把这个石窟作为了一个县的历史心事。而龙游县,也正是把这石窟作为一个谜团来打造,越是解不开越是好。龙游石窟谜团的成功打造,为龙游县创造了大笔的旅游GDP。当我从五号洞逐一进入到一号洞,原先所谓的千年石窟之谜,对我的观赏丝毫没有形成影响。我观察其形态,光线,想象工匠的艰辛与智慧。而这智慧显然是被生存的艰辛所逼出。我认为这里是一个普通的采石工场,靠江而采是为了大宗石料装船运送的方便。一如温岭的双屿洞天,同样的规模,同样的形式,不存在悬念,也不存在谜团。双屿洞天是近现代的采石遗迹,而龙游石窟则是年代相对遥远了许多的采石遗迹。洞中少量的生活遗迹,说明采空后,也曾利用过,但因种种原因废弃了,比如光线问题,潮湿问题,空气问题等等。

  正因为石窟非国家所为,而只是普通民众所为,才显得这工程的伟大。为柴米油盐,为父老儿女,为生存计,一块一块地采石,一块一块地拉出,运输,提供沿江筑路、建房、造桥用的石材,这惠及沿江万千生民的事业,远比藏兵洞、皇家仓库、道家福地等国家用途、玄学场所有意义也伟大得多。在龙游石窟,我更多看到的是普通工匠的踪迹与遗迹,而不是道家与朝庭的及军事的遗迹。仔细察看洞壁,看到的是一块一块石头被凿走后留下的印痕,是劳动的艰辛与沉闷痕迹,以及大强度凿石开石的体力透支。我所看到的这一切,是劳作的伟大与黑暗,其伟大因了先民的采石为衢江沿岸的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建筑石材,其黑暗是强大的劳作强度与无限的单调重复。我多么想去掉龙游县无限复制石窟谜团的心事,还龙游石窟以明确、鲜亮、健康、硬朗的民生色彩,还原它伟大的民生本质。

  与龙游石窟对应的另一个处所,是龙游荷花山遗址。这一个早期人类活动遗址,在我们下车来到这里时,我感到的是暂时的迷茫。这迷茫是这处遗址的平常态,以致我一时找不到遗址的标志,同时也看不到遗址的迹象。九千年前的荷花山与九千年后今天的荷花山会有大区别么?荷花山本身没有区别,唯一的本质的区别是人类的迁徙与繁衍。在荷花山,这个离地面高程仅十余米的土丘台地,存在有数个人类早期活动文化层。在这台地上,随意低头就可看到红衣夹炭陶片。还有散落各处的石斧、石杵、陶片等新石器的器物遗存。在荷花山台地,我看到了心存敬畏的现代人。当龙游县志办主任黄国平先生讲解荷花山遗址时,我看到了数张沉思的脸庞。时间。生命。变迁。这从来就是人类的一个永远的隐秘心事。

  站在荷花山遗址上,脚下是九千多年前的人类活动文化层,里面至今还埋藏着先民们的劳动生活器物。这些器物简单,粗糙,笨拙。但是它们的有用性程度比现代的汽车、飞机、高铁高得多。在一块菜地上,我除了找到了一块红衣夹炭陶片外,还找到了一截七公分左右的半个石斧,这是一把拦腰折断了的石斧,现存部分的形制十分完整,石斧表面留有清晰的人工打造痕迹,以及使用过程中的磨损痕迹。除了先民使用这把石斧过程中的磨损外,时间并没有在上面留下过多的痕迹。

  荷花山四周是大片广袤的农田,依据荷花山生息的先民们也是龙游稻作农耕的起源,是衢江流域农耕文明开端的一个标志。一把穿越九千年的石斧,传递给我的是人类少年时期,简单,艰辛,也会有明亮的色彩与快乐的天空。站在荷花山台地上,极目可见四周田畴平整广阔。若到庄稼丰收时节,站在台地上,看着清风吹动稻浪,先民的喜悦不是今天的人所能体验的。当今天的我站在荷花山上,作为一个外来者,于荷花山而言,于这九千年时间而言,我,包括我们这批人,这是一个九千年后突然而至的时间事件,裹挟着现代文明与深度迷茫,在这么一个时间点上,以浅薄的方式而来且以同样浅薄的方式而去。

  深夜。写下,《在龙游,衢江边的讲述者》片断:

  江水缓缓流淌,讲述正往深处进行

  一部方志远远不够,一席讲述远远不够

  要坐在唐宋、商周的江岸边讲述

  要面对日落日出、沧海桑田讲述

  不要遗落那些细节:读书,打铁,凿石,收割,赶考

  直到我也讲述

  ——讲述这个地方,记住这个地方的历史与人文

  记住这一刻的细节,我的突然的心痛

  许多年后,我再分了一次心——

  在我暮年时光,回忆起那次龙游之行

  时光照耀着我黯淡的身躯,平静又久远……

  荷花山。石斧。石杵。石窟。遗迹。左宗棠。洪秀全。李世贤。

  江河。青山。

  物是。人非。

  时间是一切的讲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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