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廿八都

发布时间: 2015.08.15   来源:超级管理员

    在险峻的仙霞山脉深处,仙霞关和枫岭关之间,有一片开阔的谷地,枫溪依依流过,溪边有一个叫做廿八都的古镇,至今仍保存着大量风格各异的清代建筑群(也有少量明代建筑),鹅卵石铺就的老街、木排门店铺、气势恢弘的殿阁、庙宇,以及色泽如初的彩绘壁画……基本上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原貌。随意走进一个院子,站在天井中或厅堂上,雕梁画栋或精美绝伦的牛腿、垂莲等随处可见,有一户人家的窗格,光是浮雕的花样就有数十种。这一切都让人感到神秘、好奇。

    在一位外国建筑师眼里,早就成了酿酒作坊的大王庙和成了竹器加工场的江西会馆都是最好不过的古建筑“博物馆”。

    “张艺谋如果看到你们这个大王庙,《菊豆》这部电影就绝对不会放到黟县去拍。”2000年,著名导演谢晋第一次到廿八都时这么说。

    “我不知道江南古镇里,还有哪个地方像廿八都那样成片成群,整条街整条胡同,保存着如此完好的明清古建筑。没有比廿八都更让人捉摸不透的古镇了。它像个谜,存在于蛮荒苍茫的大山里。”

    早在1990年就注意到廿八都的作家汪浙成面对这块“文化飞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文革”后期,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在廿八都一带举行,富有传奇色彩的皮定均上将站在山头上,曾充满感慨地对他的通讯员说,“小周啊,你记住廿八都这个地方,这地方有故事。总有一天,它会很出名。”

    廿八都地属浙江省江山市,在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界处,是个“鸡鸣三省”的山区古镇,与周庄、同里、乌镇、西塘、南浔等名噪一时的古镇相比,它依然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它和那些江南水乡古镇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甚至带有几分神秘。一千一百多年前,在唐末农民起义的急风暴雨中,黄巢挥戈南下,披荆斩棘,愣是在浙、闽之间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之间开辟了一条仙霞古道,从此四周关隘拱立、大山重围的廿八都成了历代屯兵扎营之所,兵家必争之地。最初主要是军事功能的千年古道到了清代逐渐成为商旅要道,溯钱塘江而上的船只装载着来自江、浙的布匹、日用百货到江山的清湖码头靠岸,然后转陆路,由挑夫肩头的扁担挑往闽、赣。从闽、赣来的土特产也要到清湖装船运往金衢沪杭各地。廿八都作为过往货物中转的第一站,一个必经的交通枢纽,迅速成为三省边境最繁华的商埠。鼎盛时期,商行店铺、饭馆客栈布满了整条鹅卵石铺就的大街,日行肩夫,夜歇客商,每天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富足热闹了数百年之久。

    这是当初黄巢开山辟路之时万万没料想到的。各地移民纷至沓来,带来了不同的方言、风俗习惯以及建筑、工艺文化,经过漫长岁月的碰撞、交流、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移民小社会”。现在镇上3600多人口中姓氏就有140多个,流行的方言有10来种,称它是“百姓镇”、“方言王国”都是名副其实。徽式、浙式、赣式、闽式甚至西洋建筑的特征都可以在这些千姿百态的老房子中找出来。

    站在老街当中,高大厚实的外墙、鳞次栉比的马头墙随处可见,天空往往只露出窄窄的一条缝隙。有的人家特别在大门里面再建一道高墙,走入正门之后还要拐道弯。不难想象他们当年的心态,家家户户都试图把纷扰的外部世界隔在青砖高墙之外,这一方面符合中国人钱财不露白的心理,一方面也与频繁的战乱有关。不过这一特点与温州楠溪江的古民居完全不同。楠溪江主要是一些仕途失意者选择的隐居地。他们退隐在山水之间,以求得某种精神寄托,那里的民居往往都是低围墙、敞开式庭院,站在屋内就可看到墙外的青山和蓝天白云。他们陶醉在山水之间,自得其乐,与廿八都商人在深院高墙中自我封闭的心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而实际上,不要说重门高墙,就是大山从来也没有挡住历代战争的烽火,廿八都从来都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自唐末以来,它曾目睹过数不清的刀光剑影、血的较量,每次改朝换代,每次大的社会动荡几乎也都会在这条穿越千年的仙霞古道上留下痕迹。宋元之际,明清之际,这里都曾上演过惊心动魄的历史活剧,仙霞天险并没有挡住游牧民族南下牧马的步伐。曾亲眼目睹过太平天国(当地人称“过长毛”)的人都已不在了,但亲历过1932年两次“过红军”、1942年日本军队攻打仙霞关、轰炸廿八都的老人还有不少。他们的记忆就是最好的历史。

    明代最伟大的旅行家徐霞客三过廿八都,在地貌奇特、风光壮丽的浮盖山上流连四天,并将他的游踪一一记入了传世经典《徐霞客游记》中。

    民族英雄郑成功驻守仙霞关,留下了他年轻的踪迹,他虽然反对父亲郑芝龙向清廷屈膝投降的决策,宁愿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俊杰,但他也无力回天,在粮草断绝的威胁下他只有弃关撤兵,挥泪而去。

    才情洋溢的作家郁达夫来到廿八都,目睹了1930年代初廿八都刚走向衰落、萧条的那一幕。

    廿八都商旅的兴盛只是当年特定地理位置的产物,它的衰落是必然的。在数百年的繁华之中,它也没有发育出近代的商业意识。商人们最终超越不了古老的农业文明的局限,哪怕在发财致富之后也不会心安,依然心存魏阙,北望紫禁城,梦想着读书做官、科举仕进之路。文昌宫壁画的内容大半与此有关,他们不会也不敢想象将经商真正当作安身立命、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追求,充其量只看做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而把自己对子孙的期望全部寄托在科举功名之上。所以他们在有了钱之后,首先想到的也只是建庙宇、修祠堂,最高的梦想无非是修文昌阁(宫)。值得深思的是,文昌宫竣工是1909年,大王庙也建于1909年,其时科举早已废除,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早已风靡一时,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已激起无数莘莘学子的共鸣。一年后,廿八都就出现了最早的一所新式小学。离辛亥革命枪响也只有2年了。

    在小文昌阁,我们可以看到几百年前留下的对联:“读有用书行无愧事,说根由话做本色人”;在“德春堂”中药铺,我们还能看到百年前的“止咳保肺片”等商业广告;在街头里弄,在姜家旧宅,我们能看到人民公社到“文革”时期残存的打油诗、标语、语录以及漫画等。

    从古到今,廿八都几乎完整地保留了每个时代的胎记。走进廿八都,我最强烈的感受之一,就是这里至少包含了三个层次的历史,一是黄巢开辟仙霞古道以来的一千一百多年,廿八都作为一个三省交界处军事要地、商旅要道的历史,这有千年古道、史册记载及雄关险岭可证。二是数百年来作为重要商旅集散地从繁荣到衰落的历史,这有保存下来的老街、老民居及公共建筑为证。三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特别是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及“文革”的历史,这有赛诗墙、漫画及大量标语、语录、对联为证,这样的地方即使在全国恐怕也不易找到了。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廿八都保存下来的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壁画、墨迹、楹联、标语等,不仅具有旅游价值、文化价值,更是历史与文明的见证。只有在文明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其价值所在。

    廿八都的发现,决不止是旅游上的发现,那条穿越了千年的古道,那些阅尽沧桑的老屋,和老屋主人的故事,故事背后的欢乐与辛酸、成功与失败都不会随风而逝。站在有些狭窄的老街上,想象千百年来先民们留下的每一个艰难脚印,我的心中产生了许多文字所难以表达的念头,那是对古老农业文明社会的一种感悟,是对世变循环的一种感悟,是对兴亡盛衰的一种感悟,正是这些感悟使我最后作出了写一写廿八都的决定。(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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