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街巷的吆喝声

发布时间: 2016.09.20   来源:超级管理员

沈庆文

  “磨剪子唻——戗菜刀!”几乎每个城市,无论大小,都有匠人、小贩的吆喝声不时响起在街巷里弄。这曾被样板戏《红灯记》采用过的吆喝声与磨刀人,及至到了现在,虽已不多,但还能闻见。衢州也不例外,特别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常能看到某条巷子里,师傅在一张装有磨刀石的条凳上坐着,霍霍磨着菜刀或剪子,完工收钱,再扛起那赖以为生的条凳,连同这句吆喝,悠悠远去在巷子的青石小路尽头……

  那时衢城,还是个农贸小县城,叫卖声特别多。这些吆喝,拖着长调,或押韵,或形象,或诙谐,听来悦耳,给市井生活陡增着几分多彩与详和。

  吆喝声,多出自匠人、手艺人,且不少是外地口音,磨剪子唻戗菜刀的“菜”字读成“柴”就是。记得小时候长竿街的家门口还常有一句吆喝:“染……衣裳哎!”物资短缺时期,一件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么穿下来,衣服早漂了白,于是有了染衣服行当。衢城当时有位绍兴口音的高个中年男,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染衣服,那声腔调,是一个“染”字拖着半天长音,又是绍兴话读成“念”。那时的我是学龄前儿童,不懂染衣服这活,每每听到这声吆喝,就懵懵懂懂地把它听成一串的感叹词——“吔……咿呀哎”,朗朗上口,唱歌一般好听,却不知道吆喝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这么喊。

  义乌人当年走南闯北鸡毛换糖,造就了闻名的“义乌精神”。在衢城,那个年代就有不少他们的身影,比较特别的是,他们是用铁质工具敲出“咯叮叮叮咯,咯叮叮叮咯”的好听响声替代了吆喝。货郎担上,一头储存收来的鸡毛鸭毛,一头就是十分诱人的乳黄色麦芽糖,明晃晃装在玻璃柜里,摊主用一把敲出那动听“吆喝声”的铁制小榔头和铁制小刀具,在整块麦芽糖上凿出一块来,完成鸡毛换糖交易,当然,这块糖凿出的大小,得看你鸡毛鸭毛有多少。为这块麦芽糖,小时候我没少盯住那一地鸡毛,等着那金属敲击的“吆喝声”响起……

  “白糖饼,阿(鸭)子糖!”这是在衢城有过近半个世纪的吆喝。那时街巷,本地吆喝口音更多,这些小本生意的叫卖,也大多与小吃或食品相关。从小听到大的这声吆喝,以及那很有嚼头的麦芽白糖饼、芝麻糖球,及至到了前几年,才随着老人声音一年比一年的沙哑而最终远去不再出现,据说,老人是城郊农村的,做了一辈子麦芽糖饼,身体渐衰,一辈子的吆喝也喊坏了声带,再也无法走街串巷了。

  还有冬天里那句“涅辣辣筋得(热乎乎筋团)”的吆喝有点意思。衢州土话,把“热乎乎”读成“涅辣辣”,把麻糍叫做“筋团”,而且“团”字念成“得”的第四声。不知哪位天才的本地人,在这句吆喝后面再凑了一句“老太婆个心哥(肝)”,因衢州人读“肝”为“哥”,两句尾字韵母皆为e,押韵上口,就迅速传了开来。于是,总会听到这声吆喝后,有人就诙谐地马上凑上后面这句押韵的,路人听了也大多报之善意一笑。

  吆喝一般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有个衢城专属的馄饨叫卖,是一段话,有点像说书,又有点像山东快板,因吆喝前是快板先打出来的声音——“踢踢踢咔,踢踢踢咔”,但一段话却完全是地道衢州土话:“纸包卜头唔(鼻子屎),一钿洋钿十八古,柒到窝完偶”。意思是:像纸一样薄的馄饨皮,包着像鼻屎那样点大的肉,一毛钱十八个,吃完碗还我。每句最后一字韵母,全押的u韵。当年,市区十字街口的冬夜,一阵“踢踢踢咔”的快板声过后,就是这样吟唱般的吆喝。那馄饨,皮其实比纸还薄,可谓薄如蝉翼,馅子的肉末,确实也就那么一点点,但配上猪油渣末,油条碎末,鸡蛋丝,榨菜丝,香葱、酱油、猪油、味精、胡椒粉,能吃辣的则撒上一小勺干红辣椒粉,寒夜里趁热吃上一碗,那个味道鲜啊!还暖和。只是没多少文化的摊主,不会玩贴切比喻,把吃的与鼻屎搞在了一起,放到今天电视上做广告语,消费者不吐槽才怪。但就是这样,那时,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市民,依然会去美美吃上一碗。可惜,上世纪90年代还有的这段吆喝,如今也销声匿迹了。是啊,人都要老去,手艺人也不可能永远在路上。

  说起衢城街巷里本地口音的吆喝,还有一句很有意思:“修(收)购电视子(机)、斯(洗)衣子(机)、电冰箱,电风栓(扇)!”就这十几个字,除电冰箱外,每一句都有普通话读音的错误。但我们还真不能说它难听,拿到北方,它就是不折不扣的乡音乡愁,一听就是衢州人。南方人,翘舌音永远学不好,上海话、宁波话、闽南话、粤语等等,声母也是有别于北方的多了去,又何必苛求同处吴语系的衢州人。

  街巷里的吆喝声,普通,平凡,卑微得不足以书,却也不时透有为人处世之理,及至人性的闪光。

  衢城发展日新月异着,但“修(收)纸板报纸唻!”的吆喝几十年没变。每次楼下传来这声音,我能分辨出他们不同的人。常会叫住家住郊区农村的一位童姓中年女,因为,她诚实到全让你给算斤两和钱。以前,因怀疑过撬开我储藏室门偷东西的就是这些收破烂的,所以对他们一概没好感:要么小偷小摸,要么短斤缺两。不料几次与姓童的买卖,发现并非这么回事。她怕我担心她短斤缺两,就说用我的那种2元钱商店里买来的简易公斤秤,且每次不看秤,每次按我换算后的钱给,我就奇怪了,难道她不认识秤或者不会加减乘除?终于有次忍不住问她,你就不怕我算错,或者瞎蒙你?她说,都老熟悉了,东西又便宜,你还好几次把又寻出来的多余纸板顺带送我,总不会骗我蒙我的……

  信任,许多时候,就是源于这种不经意的细节,不需要太多文化和复杂大脑去运算。

  还是收废纸板的,却是可以停住吆喝而默默忙着需要吆喝的生计。自己曾上过几年夜班,为强身健体,有段时间来回骑自行车。冬天,夜里一二点穿行于上下街,几次见到一踩三轮车收纸板的老婆婆,七八十岁的样子,人很瘦,一脸饱经风霜,三轮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踩得很慢很慢,幽幽灯光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孤影。冬天的后半夜,寒风刺骨,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酣睡,怎么能有废纸板收呢?不吆喝则又有谁知道呢?有次我凑上去,就这么问她了,她本地口音,说,上下街店面多,有些店关门比较晚,会有一些废纸板扔在门口等早上五六点钟环卫工人清扫,她现在这个时间来收,能收到一些,“大半夜的,也不用叫(吆喝)了,大家都睡了,叫了也没用,还吵人。”不知为什么,听了她的话,我两眼一热,也不想再问什么,随手掏出百元钱塞到她手上,说以后冬天就不要出来了吧,太冷了。大概因为冷,她枯槁的手颤抖着接下钱,没等她说什么,我将自行车使劲踩了出去。城市里的吆喝,对我们,是童年时光的一段段乐符,对社会,却是市井生活的百味吟唱。这种最原生态的贸易,最简单的小本生意,是最底层百姓的一种呼唤,那便是讨生活。人的谋生,总向往富裕和幸福,但也总会受到一定因素的制约,特别是上了些年纪的,已难有条件改变自己的现状,但只要是凭借一技之长或辛苦奔波还在自食其力的,一如风雨无阻走遍大街小巷的这些吆喝,那就是对生活对生存的一种执著追求和热望。是的,我们需要像郎朗们走向国际乐坛,需要像马云们叱咤风云,但我们也绝不要鄙视“应该跪着听”(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语)的流浪艺人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还有那街巷里弄的阵阵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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