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2015.09.11 来源:超级管理员
海飞
我记得昏暗的房间里那张金丝绒罩面的沙发已经很陈旧了,甚至,我在某一个清晨发现有几根弹簧已经要撑破薄薄的罩面了。我忽然开始喜欢这张旧沙发,当然还有沙发旁那张用不是很粗的圆钢管制成的巨大眠床。这张钢床上睡着我的两位舅舅,他们都比我年长十多岁,晃着长腿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像是很忙的样子。我总是仰头望着他们忙碌的样子,羡慕得不得了,却忘了我其实只比小舅小了十岁。
大舅喜欢听唱片。他抽屉里就有许多塑料唱片。他总是把自己埋在那张旧沙发里,托着腮帮听唱片,一听就是半天。他还经常上别人家听,在听唱片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位在拖拉机厂上班的女孩子,于是他就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听唱片。他们听唱片的时候很认真,都不说话。有一回我看到他们听着听着忽然开始流泪。他们一定是被音乐的某一个章节打动了。一九八四年的冬天,听了几年唱片的他们结了婚。
小舅和大舅不同,他喜欢足球。他总是说小时候他和邻居范志毅经常踢球。我知道范是上海人,但绝不相信范会和小舅踢过球,经常踢破人家的窗玻璃倒是真的。外婆告诉同一条弄堂里住着的邻居们:我的工资差不多都买了玻璃赔给人家了,为什么?就因为小金喜老是踢破人家的玻璃。小金喜是谁?小金喜就是我的小舅舅,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和一帮小混混横冲直撞,在龙江路一带弄得名气很大。我亲眼见过一个下雨天他带着一帮人和另一帮人在许昌路一带开战。许多人都倒在满是泥浆的大街上,小舅舅没有倒,但却满身血污。他仰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蓬乱的头发,喉结一下一下翻动着。后来,小舅舅被外公赶出了家门达一年之久。
一年以后的小舅舅回到了龙江路。他已经在一家自行车厂办的技校里念书了。技校毕业后,他做了一名热处理工,并且结了婚,做了父亲。他不再打打杀杀了,却喜欢上了喝酒,每天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足球边喝酒。小舅舅说,这应该算是好的表现。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差点步了小舅舅的后尘。我在老家农村横冲直撞,小舅舅知道后从龙江路赶到我所生活的小镇枫桥。他说还是喝酒好,别打打杀杀,他还说人是不可以走错一步的,走错一步就后悔一辈子。为了不后悔,我去当兵了,在一家劳改农场执勤。许多时候我站在哨楼上都在想,一念之差,我可能也是围墙里头的人了。
一九九一年,我的大舅舅因为患病去世了。拖拉机厂的女工、他的妻子领着小孩子依然生活在龙江路。母子俩的生活太平淡了,许多个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们都在阁楼上听旧唱片。舅妈告诉我,不是为了怀念,是为了一种心境。我很钦佩舅妈的豁达和她的为人,音乐响起来时,我总会想起一位白白瘦瘦的高个子青年窝在金丝绒旧沙发里听音乐的样子。
我的小舅舅依然做着工人,不过不做热处理了,在单位里开行车。他的老婆下了岗,他肩头的担子就更重了。有一天他让我从诸暨赶到上海,原因是旧房子要拆迁了,让我再看一看,那里面遗落着我的童年和懵懂少年,当然也遗落着他的童年和青年。大舅妈搂着我大舅的遗孤站在木楼梯旁,朝我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忧郁。外公坐在日光灯下,苍白的头发像一丛怒放的野白花。一切都很静,但时间还是像湿漉漉的水一样淌着,我看到从前的影子,看到两位舅舅在旧楼里怎样成长和在细雨中呼喊的情景。旧沙发和钢床统统丢掉了,丢掉的不仅仅是物品,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我知道告别一个时代我们用不着后悔,但是却不能完完全全做到毫不留恋。秋后的阳光其实比夏天更能温暖我们的心房,我却想到了在细雨中横冲直撞的日子,小舅舅的和我的。我们都曾经在细雨中呼喊,现在又以忧郁的目光回望着我们留下的足印。该告别的,我们告别了;该上路的,就上路吧!这世上最美的,除了花朵,就是生活。 我们曾经在细雨中呼喊,算不算一种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