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芳:从超越自我到贡献大美

发布时间: 2015.08.25   来源:超级管理员

张焱 刘亦凡

  北京东二环附近一间不大的公寓内,叶廷芳一边研究着新拆封的助听器,一边笑言“一见电子产品就畏惧”。

  虽已年近耄耋,双耳听力明显下降,又有糖尿病的困扰,但叶廷芳从未停下工作脚步。他刚出差回京,在家中接受采访,仍身着整洁的条纹衬衫与笔挺的西裤,使人感受到一种知识分子的自持。

  阳光投射在铺满整面墙壁的白色书架上,照亮叶廷芳大半生的积累与成果:文物、建筑、哲学、美学……而这一切的发端,都要追溯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叶廷芳与以卡夫卡、迪伦马特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德语文学的结缘。

  结缘

  叶廷芳与德语文学的结缘,由来已久。

  1961年,刚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德语专业毕业的叶廷芳留任助教,3年后,又随恩师冯至从北大调任中国社科院外文所。

  在外文所,叶廷芳第一次从内部发行刊物上读到了在当时被视为“毒草”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这中间就包括卡夫卡和迪伦马特。

  “我看了这些‘颓废派’作品,觉得它们并不颓废啊!里头甚至还有些很健康的东西。”对当时主流定性的怀疑,促使叶廷芳萌发了翻译、研究现代派作品的念头。

  “文革”结束恢复工作以后,爱好诗歌的叶廷芳曾一度将德国诗人海涅作为研究重点,拟定了一份详细的提纲,请时任外文所所长的冯至给予指点。

  冯至浏览提纲后,向叶廷芳传达了一个令他耳目一新的信息:时任社科院院长的胡乔木希望研究人员能研究一些新鲜的、没有研究过的问题,不要总是做“研究的研究、死人的研究”。

  火花在叶廷芳的头脑中瞬间点燃:“卡夫卡、迪伦马特对于大家来说不是比较生疏吗?大家对他们的作品甚至还有误解。”他思忖再三,决定放弃从少年时代就钟情的诗歌领域,转而关注小说与戏剧。

  1978年,叶廷芳在国内率先翻译了迪伦马特的戏剧代表作之一《物理学家》,很快被上海的《外国文艺》发表,并迅速被上海戏剧学院采用,交给表演系毕业班排练、演出,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应。

  而作为曾经的内部发行材料,卡夫卡的《变形记》已有了一个现成的李文俊译本,还需配介绍。叶廷芳花费两个月时间,洋洋洒洒挥就1万多字,将介绍与小说一起,发表在1979年的《世界文学》第一期上。

  那时的《世界文学》刚刚复刊不久,发行量多达30万份。叶廷芳的介绍立足于对卡夫卡的肯定,使许多人意识到过去饱受批判的现代派并非一无是处,因而引发了强烈的反响。

  但是,刚从“文革”中走出的社会“病去如抽丝”,许多亟待转变的观念尚需时日才能回到正轨。主管文艺工作的领导强调对现代派的研究要着重于艺术借鉴,对思想方面要慎重。

  为此,叶廷芳又从美学角度出发,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探险者——论卡夫卡的艺术特征》一文,再次收获好评。他说:“这篇文章至少让人感觉到卡夫卡是一位严肃的作家,所以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至少会受到一部分人的批评。”

  经此一试,叶廷芳“胆子就大起来了”,开始将卡夫卡的作品向思想层面、存在主义哲学层面联系,并在此后的30多年里,不断致力于德语文学的研究与翻译工作,后来还接任了冯至先生首创的德语文学研究会会长一职。

  共振

  艺术上悖谬、异化、陌生感、荒诞感、恐惧感、负罪感重新审察世界,为艺术献身……作为国内卡夫卡研究的先行者,谈及他,叶廷芳总是娓娓道来。

  叶廷芳认为,卡夫卡艺术上的深刻,不仅在于敏感地觉察到了20世纪之后世界文学与哲学的潮流和走向,更在于怀揣着自身的负疚意识,写出了人性当中的多重可能。而后者,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所缺乏的。

  以文为媒,叶廷芳跨越时间与空间,不断尝试去接近和理解卡夫卡,而对卡夫卡的研究,也为叶廷芳认识和解释世界提供了思想上的导引。

  “比如说《城堡》里面,主人公在村子里居住,需要居住证,就想办法通过各种关系去获得。很简单的一件事,就这样写了二三十万字,全是生活的‘粘兹’感觉,这也正是后来萨特的感觉。”叶廷芳说,他认为卡夫卡通过放大人的荒诞处境,展现出文明的悖论:人类本来应该越走越进步,但有时文明的发展却给人类带来危机,比如说科学发明本该造福人类,但核武器却可能被用来毁灭人类。

  除此之外,叶廷芳也认为自己与卡夫卡的关系,不仅仅局限于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层面,而是更深层次的“精神相遇”,是生命体验的一种“共振”。

  “比如说《变形记》里,格里高尔本来是家里得力的生活来源提供者,后来他病了——‘变形’是病的一种喻意表达——不能再给家里提供生活来源了,家人对他的态度也慢慢变了。中国有句俗话叫‘久病无孝子’,一个人病久了,对家里没有好处了,家人与他的关系也就慢慢淡漠了。”

  《变形记》里的情节,时常让他感怀于年少时自己在家中的处境。1936年,叶廷芳出生于浙江衢州农村的一个中农家庭。由于母亲早逝,因患肺结核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父亲,一直将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盼着他们快点长大成为劳动力,挑起家庭的担子。

  不幸的是,老二叶廷芳10岁那年的一次贪玩,断送了一条左臂。

  致残后,父亲对叶廷芳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有不高兴的事情就拿他来出气。家里的兄弟姐妹看见父亲的表现,也慢慢改变了对待他的态度。“我在家里落到了最底层,谁都可以随便来骂我、歧视我。”叶廷芳说。

  像卡夫卡一样,叶廷芳越来越害怕父亲,畏父情结加上社会歧视,造成了他一度的自卑心理,同时又孕育着他的某种叛逆情绪。

  光热

  童年的际遇改变了叶廷芳的命运,也因此逐步培养起他的社会责任感。“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残疾孩子将来养活不了自己,会成为‘社会废品’,所以,我从小就尝试证明自己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甚至还能够为大家尽点力,做些事。”

  正是这股不服输的劲儿,让叶廷芳在学业、专业之外,更多地关注社会。

  从初中起,叶廷芳就利用寒暑假组织村里的年轻人,为缺乏文娱生活的乡亲们建起了一个戏剧班子,叫“农村剧团”,利用当地流行的越剧曲调来填词,义务为大家演出,很受欢迎。

  每次返校,“演员”们都敲锣打鼓送叶廷芳到村口。“这段经历激励了我积极的人生观,也为我后来与戏剧结缘埋下种子。”

  改革开放以来,由于接触了更多的西方思想,叶廷芳又增添了一种启蒙意识,在德语文学研究之外,他更多地关注公共事务,并尝试通过传播来启悟民众。例如在圆明园复建的问题上,叶廷芳曾连发数文,主张保持圆明园遗址的历史原貌和“废墟之美”,强烈反对复建。他认为拼命花钱修旧如新、大拆大建,是对文物的破坏而非保护。

  叶廷芳也常常把眼光转向建筑领域,从美学角度出发看待建筑,发表文章探讨北京的城市规划,呼吁提高设计师的地位,强调建筑的艺术属性等问题。这种跨学科的视角,受到了建筑界的欢迎与重视,而他在建筑界的最大“动作”,是影响了国家大剧院的设计。

  1998年,国家大剧院的建设正在筹备中,中央批准用国际招标的方式选择设计方案。当时负责项目建设的人员在投标会上说,这项设计要符合三个“一看”:“一看就是个剧院,一看就是中国的,一看就是建在天安门广场旁边的。”

  叶廷芳非常不赞成这三条要求,他抢在第一轮评审以前,先后在《中华建筑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撰文反驳。他认为,悉尼歌剧院一看就不是个剧院,却提升了澳大利亚的国家文化形象;中国传统大屋顶的审美规范,早就在两千多年间的建筑中穷尽了,不可能再有超越;而天安门周围已经形成了既定的、宏伟而带有政治意义的建筑群,再与它协调势必臃肿,不如尝试反差的审美效应。

  在文中叶廷芳将自己对国家大剧院的美学期盼,也概括成了三个“一看”:“一看是美的,不愧是一座建筑艺术的杰作;一看是现代的,能与世界建筑新潮流衔接,因而与我国的对外开放态势是合拍的;一看与天安门周围的群体建筑不争不挤,单门独户,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叶廷芳说:运用“反差原理”来处理天安门建筑群附近国家大剧院的空间难题,符合“后现代”建筑的“对话意识”理念:我尊重你的既定存在,我也不掩盖我的时代特征。

  叶廷芳相信自己的观点会对评审有影响。最终中标的方案,是来自法国设计师保罗·安德鲁颇具现代艺术气息的“巨蛋”,基本符合了叶廷芳对国家大剧院的期许。

  最后,安德鲁还与叶廷芳见了面,一起吃饭、观剧。

  从南方乡间渴望上学机会的独臂少年,到中国顶尖科研院所的德语文学研究专家;从卡夫卡、迪伦马特充满荒诞与悖谬的文学世界,到眼前遍布观念矛盾和思想碰撞的现实社会,叶廷芳从未停下过超越自我的脚步,也努力尝试去影响他人和周围的世界。

  叶廷芳说,他的人生哲学是“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分光发一分光,让生命在燃烧中耗尽,不让它在衰朽中消亡”。难怪,2008年苏黎世大学在遴选叶廷芳为该校“荣誉博士”的推荐书里,表彰叶廷芳的学术思想和处世态度具有“勇敢精神、先锋精神和正直品格”。

  2015年3月,由叶廷芳主编的《卡夫卡全集(插图本)》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他将之视为毕生翻译和研究卡夫卡的一个里程碑。而谈及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叶廷芳多了一分随性:“现在,终于可以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了!”

  (原载《光明日报》,本文有删改)

  叶廷芳主编的《卡夫卡全集(插图本)》资料图片

 

  叶廷芳中潜摄

  人物链接叶廷芳,1936年出生于浙江衢州,1956年考取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德语专业,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64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先后担任外文所文艺理论室副主任、中北欧文学研究室主任,兼任全国德语文学研究会会长,第九和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先后获聘瑞士苏黎世大学荣誉博士、国际歌德学会荣誉会员,代表作品有《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卡夫卡,现代文学之父》《现代审美意识的觉醒》《美的流动》《遍寻缪斯》《美学操练》《卡夫卡及其他》《论卡夫卡的精神结构》《西绪弗斯的现代原型》《论悖谬》《论怪诞之美》《西方现代文艺中的巴罗克基因》等以及译著、编著多部。

上一页 下一页